某夜,与一位艺术界的朋友吃饭。觥筹交错中,忽然谈起了纸。
他是个惜纸如金的人。虽然行为方式看似浪荡不羁,但对作品极其认真。其作品曾经获得过中国民俗最高奖——山花奖。我看到他在山民造的比巴掌大不多的草纸上写字。尽管纸面凹凸不平且有漏缝,在他精心挥毫之下,粗糙的纸与精致的笔迹浑然一体,有别样的韵味。那天,他有些气愤地说自己的学生一天要写一刀纸,想要干什么?这样不但不能写好字,而是在糟蹋纸。
他的学生是个20多岁的青年人。我看到过他的书法作品,涂鸦过的纸散如乱羽,如同他光顶长须的模样一样莫名其妙。现在的一些人,已经把艺术当做一种行为,行不惊人誓不休,要的是离经叛道、惊世骇俗。在他们的眼中,毛笔成了杀伐名利的刀剑,纸墨成了对手和敌人,只要磨秃了多少杆笔耗费了若干刀纸之后,一个书法家就会破茧成蛹地隆重诞生了。拜托,琴棋书画之类,要的是愉悦身心,弄得那么累那么较劲干嘛?
这让我想起练毛笔字的一个故事。有一书法爱好者经常用废报纸习字,虽然勤学苦练,但进步甚微。他百思不得其解,就去请教一位著名的书法家。那位书法家说:“如果你用最好的纸来写,你可能会写得更好。”那人顿悟,这是让他惜纸如金,写好每一个字。
“惜字如金,惜纸如金”是古人的优良传统。旧时,许多人目不识丁,但却能做到“敬惜字纸”。在他们的心目中,凡有写字或印有文字的纸张都不能乱丢,不能用有字的纸张擦屁股,否则便认为下一辈子会不识字或瞎眼,或者说对孔子不敬重。据说,台湾省有一个少数民族,非常爱惜纸,特别是写有字的纸,看到了就会拣起来。在古代,废弃的字纸有专人收集起来放到专门的塔中焚烧,现在还有很多地方存有精美的字库塔、敬字亭、焚字炉等遗迹。
古人对于纸的态度是敬畏。因为条件所囿,古代以蕉为纸、以沙为纸、以墙为纸的大有人在,欧阳修的母亲就是以“画荻教子”而成为楷模的。据说,古人作书前要沐浴、斋戒、焚香,既是让身心由内到外宁静下来,也是对纸的尊重。谁知造纸之难?别看一张宣纸轻而薄,但却经过挑选、捣磨、切片、踩踏、清洗、混合、纸浆、编竹席、捞纸、晾晒和裁纸等108道工序。正是经过这些程序,青檀木长纤维和沙田稻草短纤维才变成了宣纸。试想,这一张纸该包含着自然中多少元素和信息,制造当中又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温和细心,转了多少次车船和批发站、商场,最后才有缘铺在了我们的书桌上。怎能不该让人尊重和敬畏呢?
对纸的态度,就是对待艺术、对待人生的态度。真正的艺术家,最知道自己的艺术出生地,当然也知道他将创作什么的作品才能打动人心。所以他产生了艺术的构思,绝对不会在意外在的表现载体,更不会跟纸笔如有似海深仇。记得启功先生讲过,什么纸他都能用,都喜欢用,包点心的纸、废纸、报纸都能用,而且用不同的纸写出字来各有妙处和心得。看有人写文章,说作家王安忆也是惜纸之人。她的信大多写在那种小小方方的粘在冰箱上留言的小方纸上。她的文章如请人电脑打印,用的全是反面已打印过的纸。按照巴金老人的说法,作家是“个体劳动,手工操作”,王安忆也是一个劳作之人。因为懂得,所以敬畏。如农民敬畏土地一样,作家敬畏纸笔,所以不暴殄天物,所以惜纸。他们惜纸,更是把字当成朋友——每个汉字都是朋友,每个汉字都有自己的秉性脾气,只有用心揣摩才能交往游刃有余。字是好朋友,笔墨纸砚自然也是好朋友了。爱字,就要把字和笔墨纸砚都看成生命体,这样写出的字才有活的生命力。如果把好朋友都当成你成功的梯子和工具的话,那就大错特错了——它们也不会成全你。
属于我们的稿纸极其有限。我们不知道自己明天的生命将会是个什么情形,明天会出现什么,但我们可以用自己的笔来书写,让明天获得前所未有的生命感和冲击力。人生的岁月就是一张纸,不管工笔还是大写意,无论小楷还是狂草,每一笔都得用心体会。对于人生而言,最重要的是你写的字怎么样,并不是你花费了多少纸。
华泰教育学生处
2012.8.2